尚波
提到儒家,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孔子和《论语》,但儒家在历史上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世世代代文人武将们秉承着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的理念积极入世、治国经邦的行动中。儒家能够成为中国思想的主流,有很多的原因,但它能够被人们所接受、传承,最主要在于它对人情人世的认可,对生死鬼神等的现实态度。
中国人喜欢将“家”和“国”并提。生于末世儒门的著名学者梁漱溟先生认为,“中国既没有团体,又没有个人,有的是什么呢?仅有的就是家庭”。中国人看重家庭生活,依靠伦理组织社会,消除了个人与团体的对立,因此中国是伦理本位的社会。伦理就是从自己出发,“推己及人”,从自己推广到他人的一层层关系。第一层是自己,然后是父母子女,然后是兄弟姐妹,然后是宗族邻里,最远才是国家天下,由近及远,由亲及疏。《礼记》里的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也是这个次序。
孔子说:诗,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。迩之事父,远之事君。
事父与事君就是家与国的关系。在反省中国历史的时候,人们总是习惯于说中国是一个人治而非法治的社会,而人治正是通过伦理进行的,而伦理即是人情。
这种伦理道德在行为规范上的表现就是“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”的秩序,也就是“礼”。而从根本的地方做起,就应从孝悌开端。
亚圣孟子有言:“于此有人焉,入别孝,出则梯。”也就是说:“入则事亲孝,出则敬长悌。”
梯是顺的意思。只有懂得并且做到了孝顺,才能明白做人的道理。朱子的《弟子规》作为后世启蒙教育的重要读本,开篇即说明:“弟子规,圣人训,首孝悌,次谨信,泛爱众,而亲仁,有余力,则学文。”将孝悌放在首位,践行好了孝悌之后,再讲究“信”、“爱”、“仁”,有了剩余的时间和精力再去“学文”。这种顺序成为千百年来中国人成长的指南,可以说儒门后生的第一课,就是孝悌。
孔子说:“孝悌也者,其为人之本与。”以孝悌为本的生活,仿佛是先把自己化成团和气,然后把家庭化成一团和气,以至于把社会、国家、世界化成一团和气。《孝经》被列为儒家十三经之ー,其中有言“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,有和气者必有愉色,有愉色者必有婉容”,成为这样的人,或者是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,必然是一种美好的、静谧而沉稳的生活。这也正是传统的中国人向往的一团和气的生活。从孝悌出发,再一层层地推开去。
伦理从孝悌这一点化出,织结成网,横向纳整个社会于内,纵向则贯穿人的一生。不管一个人能够走多远,他所建的功业依然可以根据这条线索走回来。孔子认为武王、周公能够继承先人之志,继续他们未完成的事业,这正是孝的最高境界,治国平天下乃是修身齐家的发展和升华,而不是否定。
“口十心思,思父思母思社稷;寸身言谢,谢天谢地谢恩君。”人之情正是沿着这一顺序蔓延的,心中所思,必先父母而后天下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。若无最初的那一点光亮,又哪有后来熊熊腾起染红天际的燎原之势呢?儒家为社会构建的一个伦理脉络,粗细各异,但始终以孝悌为本。
然而,自从鲁迅先生将传统社会总结为“吃人的礼教”之后,儒家倡导的一切价值观都曾遭到质疑,人们不免认为,儒家所提倡的孝道,有“装”的成分,也有对子女自身幸福、追求和创造力的各种压抑、毁灭。
礼教产生于儒学占统治地位之后,在宋明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的时期达到巅峰。儒学是生活之学,源于心,源于生活。礼虽然有一些外在的固定套数,但那是因为人孝的仁心不变,而仁心本身并不是一个僵化的东西。柔嫩者至刚,只因在面对外在的变故的时候,它能够随之作出反应。而礼教却是单一而僵化的。儒家的生活原本极活泼有趣味,但是经了几千年的结果,成了社会应用的问题,只剩一个僵死的形式——礼教。
《儒林外史》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:王玉辉的三女儿死了丈夫,准备自尽殉节。她的公婆惊得泪如雨下,劝她:“自古蝼蚁尚且贫生,你怎么讲出这样话来?”但是她的父亲王玉辉却道:“亲家,我仔细想来,我这小女要殉节的真切,倒也由着他行罢。自古‘心去意难’。”又对女儿说,“我儿,你既如知此,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,我难道反拦阻你?”妻子骂他,他反道:“这样事你们是不晓得的。”女儿绝食的八日里,他依旧看书写字,等候消息。女儿死后,他大笑:死得好,死得好!几日后去西湖散心,“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,他又想起女儿,心里哽咽,那热泪直滚出来”。
王玉辉就是一个典型的被礼教思想毒害的人,他的行为如此不近人情,却认为自己做得对,须知孝悌的根本是生命里面灵活的、自然的一个心情,而不是形式。但是在《二十四孝》的故事中,我们看到很多自残、自毁以养父母的故事,就已经“走火入魔”到要用外在的形式来证明内在的心情的地步了。不得不说,后来提炼升华出来的“三从四德”、“三纲五常”中对孝子烈女的各种要求,已经与孔子那时候提出的人之本性相去甚远了。